如烟采得了上好的重楼草，眉开眼笑之际发现林荫葱郁间有一个侧影。

三十尺开外，竹屋杏树旁，一袭月白色的长衫。少年面如敷粉，色若桃李，仰面，双目微阖，似在闻幽幽杏花香。

她一看就看呆了。

直至黄昏薄暮，那少年推门进屋，如烟才反应过来，急急离去。

几日后，如烟不慎被蛇咬伤，她亦步亦趋，最终撑不过去，昏倒在竹屋的篱笆外。

那少年听见响动，出来时只见得一个黄衣娇俏的美人儿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，小脸和裙袂都沾了灰，一旁还有个藤萝筐，盛着零碎的几株草药。

他微一蹙眉，将如烟抱进了屋。

待她悠悠醒转，已经是翌日清晨。有浓浓的草药味传来，她一闻，正是重楼。

少年恰好走进来，将陶瓷碗里的药递给她。

“多谢公子，你也会医术？”

“不会。”他倒是言简意赅。

见如烟仍然满眼疑惑，他才冷着脸解释：“你筐内草药，全用上了。”

如烟讪笑，“幸好没有毒草…”

少年神色冷峻，不苟言笑。她旁敲侧击了好半天才终于摸索出他的来历，原来他叫清川，是行走江湖的侠士，见此山适合清修，便暂住下来，住了已有月余。

经过几日的相处，如烟发现清川的生活枯燥乏味得很。很少吃饭，每天就看看周遭风景，更多的时间是在打坐或者练剑。

她不由地问：“清川，你都不下山的么？”

“我已辟谷。”

“少年郎，辟个什么谷啊，你等着。”

她火急火燎地下了山，宰了一只鸡来煮，放入黄酒葱姜蒜调料，抹了点蜜，待在锅内煮得外焦里嫩才上盘。

想了想，炒了两盘小菜，偷摸带上两盅猴儿酒就又上了山。

未时，虫鸣鸟唱，不绝于耳。

清川一脸淡定，仿佛闻不到菜香。如烟倒不在意，自个儿斟了酒，就菜痛饮，肉香与酒香覆过了杏花的香味。

一杯接一杯，他怎么还是无动于衷啊。如烟眼前朦胧重影，她嘟囔道：“其实我知道…我知道你是杏花妖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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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川未曾料到自己这么轻而易举就被识破了真面目。

难道举止妖娆、花枝招展吗？

他已经刻意摆出更严峻的样子了，这样都不够？

他哪里知道，如烟已经默默观察了他大半个月。采药女终日都要上山，家人也不起疑。而他因为正聚气凝神、与本体共修，并未察觉。

清川无奈地将睡沉的如烟搬到床上小憩。回首看了看还剩大半的菜肴，鬼使神差般夹起了筷子。

嗯…真香。

从那之后，如烟每逢天晴都要上山给清川带饭。

其实风吹雨打时她也想来，只是父母不让，毕竟从前阴雨天从来不采药的。

日子久了，也会带点新鲜的物什，譬如话本子、譬如笔墨纸砚。清川沉迷于话本子，一看就是两个时辰。

没办法，谁让他是只没见过世面的妖精呢。

因为修为尚不足五百年，根基不稳，还不能离开本体过远。

如烟听说了这些，便开始想着法子给他找乐子。

山上的叶子从葱绿变为姜黄。

她也学会了烤鱼、唱皮影戏、酿果酒。当然，医术也不能废，所以通常清川在一旁看话本子，她也就在一旁看医书。

兴致来了、还会拿他当小白鼠试新草药，谁让他说自己百毒不侵的呢。

杏花花期不长，一枯萎清川的精神也就不太好，剑也不练了。所幸有如烟给他无聊的生命能带来一点惊喜。

半年后，如烟正在自家小池塘洗萝卜。

“你要做什么菜？”

“萝卜炖肉…”

话音刚落，她一脸大骇，转头看自己身边那个笑语盈盈的少年郎。

贰

原来清川终于修成五百年，可以离开自己的一方净土。

他伸手接过如烟的菜篮，说：“我帮你吧。”

爹是医师，已经出门问诊了，而娘早早就去了绣坊，实乃天赐良机。

如烟莫不敢信地揉揉双眼，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。

他的眉毛、他的眼、他的鼻，还有他薄薄的一片唇。在山中度过的光阴，那些嬉笑与讨好，像缓慢展开的画卷，蒙着薄雾，渐渐清明。她再也不用来回奔波，他也可以来找她了。

“那、我们…”

清川打断了她的话茬：“天下那么大，我想去看看。”

她愣了愣，又笑道：“那我陪你一起吧。”

“不妥。”

他只淡淡地扔下这两个字。

最后一餐如鲠在喉，像吃了石头般唇齿僵硬。两人默默无言，如烟强打笑容，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。

她吃得愁闷，开了猴儿酒来喝，喝着喝着便胡言乱语，然后昏睡过去。

清川最是熟悉这样的她。

拢了拢她微乱的鬓发，他看了良久。最终提笔写了一封信压在枕下，露出一角。趁着如烟爹娘回来前离去，此一去便是远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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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去秋来，已过三载。

如烟摩挲着泛黄的信笺，望着窗外杏树微笑。这棵树是她三年前种下的，推开窗即可看到，聊以慰藉。

信上说让她等他三年，如若三年后还不归来就不要再等了。

“孩他娘，这孩子又在傻笑了。”

“唉，可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，姑娘大了也该嫁人了。”

“说亲的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，这不是烟儿她不干嘛。”

“不干也得干，”如烟的娘越说越来气，上前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头，“你这死妮子，上好的亲家都看不上，眼界这么高，以后怎么活？”

又指了指窗外，“难不成守着你的杏花活啊？”

如烟嫣然一笑，“爹，娘，你们勿需担心，我自有打算。”

“你能有什么打算。娘给你说了，从汴京来的富户都纡尊降贵地提了好几次亲，是你拒人千里之外。”

“是啊，烟儿，我和你娘看了，那公子算是顶尖的人物…”

如烟懒得再去听爹娘的絮絮叨叨，她翻开医书摆出了请勿打扰的黑脸，两人只好收声，却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。

清川走的那天是九月二十七。又到了九月二十七这日，如烟早早起床梳洗打扮，静候佳音。然而从卯时等到未时，仍旧没有人来。

难道他先回山了？毕竟是他的故乡。

肯定是了。

她急急地跑上山，山间下起了蒙蒙细雨，松果被刮得吧嗤掉在了地上，她没留神摔了一跤。发髻歪了，脸上妆也花了，衣裙泥泞不堪。

没关系，他不会嫌弃我的。

这样想着，她加紧了步伐，来到曾经的住处。竹屋已经不见踪迹，连他的本体杏树亦消失得了无痕迹，一切仿佛一场梦。如烟脸色呆滞，任由雨打湿全身，在雨幕中等了许久。

雨停了，天色已近昏暗，远处传来狼的呜嚎。如烟抹了把脸，决定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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叁

两个月后，李医师嫁女的消息传开。

邻里四舍似乎都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，每每出门采药都会遇到人贺喜。爹和娘眉间的阴翳也终于散开，成日里忙着宽慰如烟和打点嫁妆。

度日如年，终于熬到了出嫁那天。

一切程序按部就班、井然有序。人们的喧嚣和欢喜仿佛与她无关，她只需要做一个乖巧的提线木偶。红盖头下，即使画着最精致的妆容，也掩盖不了眸中的黯淡。

洞房内，花烛吐蕊，一派祥和。

她忽然有些紧张，从未见过的人，真的就要这样嫁给他了么？

门被推开，有人轻轻走了进来。

入目所及是一双赤色舄，那人用如意秤挑开了眼前的红，撞进更刺目的红里。

蓦地，如烟瞪大了双眼。

身着喜服，顶着比女子还美的容颜，眉目如画，雪肤朱唇，瞳孔间浮了丝岁月千帆过之后的泰然。

清川？！

他上前，轻抚她的发，“如此，我们便是结发夫妻了。”

如烟却有点缓不过神，结巴道：“你、你怎么…”

“抱歉，”清川一脸诚恳，解释道：“看话本子上、有许多故事说，要娶一个女子，需得给她锦衣玉食、安乐无忧，日子过得好，自然会更开心。”

“我想让你更开心。所以借口游历天下去行遍四处，等挣得足够多时再回来娶你。汴京城很大，不过也很适合赚银子…”

“我提前回来，想给你惊喜，所以只是找媒人说亲。九月二十七那日，本想早早地登门提亲，谁知被名下铺子里琐事缠住，等我午后再来，你却不在家了。”

“好吧，我承认，我确实还是想吓你一吓…”

话刚说完，如烟的一巴掌就扇了过来，只不过砸向的是他的胸口。她恨声道：“话本子真是害人…你这只笨妖精…”

清川握紧她的手，柔声道：“娘子，你这三年都是怎么过的，说给我听好不好？”

“不好。”

如烟依偎在他的怀中小声呢喃。春宵苦短，蜡炬泪干，她可不想在伤春悲秋中度过她的新婚之夜。

他眼里满是笑意，说：“没事，我们来日方长。”